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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玉案

发表于:2022-12-10 12:15:03 来源:网友投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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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蚕一觉醒来,怅怅然不知身处何方,心里空得发慌,就像衰草败叶上的一截枯蝉衣。怔忡片刻,眼珠子兜兜转转地寻觅起来,“铮”地就撞在玻璃窗长方形的一块靛青上,蓦地一个激灵:该起床了,露水一干,桑叶就摘不成了。

她记起来,她和苍籽带着蛾宝是昨天住回家的。今年天暖,未至清明,焐在娘胸口的蚕种十有八九都变得黑青黑青。娘说,刚出的细蚕一定要用带露水的嫩桑叶切成丝来喂。她家的桑园都在远山上,娘有了些年岁,攀不动了。玉蚕夫妇是回来帮娘摘桑叶的。

十年前,远近山村家家户户的女人都养蚕,娘还是县里面评选出来的剡溪十大蚕娘之一。娘养的蚕结的蚕茧,珠光宝色,柔软而有弹性,不宜折断,很受大小茧丝行的欢迎。日子如剡溪水汩汩地流淌过去了,县城省城的丝厂一爿爿倒闭了;乡里镇里的茧丝行一间间关门了;山畔溪畔的桑园一座座荒芜了,现如今,村子里养蚕人家已不足十户,年轻的女人宁愿到城里做洗头妹或KTV小姐,谁还愿意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地辛劳?只有娘还是兢兢业业地养蚕。爹爹临终前,娘哽咽着对他发了誓:一定会让玉松进大学念书,一定会为玉松造一座楼房。玉松是玉蚕的弟弟。娘在玉蚕五岁那年还养过一个女儿,为了能替爹爹生个儿子,娘一闭眼,就把出世三天的小女儿送了人。爹爹咽气时,玉松才上小学四年级。娘一日都没忘记她跟爹发的誓,于是她愈发辛苦地养蚕,并且狠心让玉蚕辍学做帮手。现如今,玉松已经考取了县一中,家里的楼房也盖到二层了。

玉蚕觉得胸脯一阵阵胀痛,是因为苍籽强壮的手臂正压在她奶水充沛的乳房上?她便用力将苍籽的手臂推开。苍籽哼了一声,啪地又将手臂搭上来。玉蚕在他臂上拧了一把,嗔道:“滚开,蛾宝要吃奶了!”苍籽叭地翻了个身,面朝里又睡了过去。苍籽酣睡的鼻息非常均匀,如同天边远山绵延起伏的剪影,苍籽有了玉蚕和蛾宝,日里快快乐乐地砍竹劈竹编竹器,夜里睡梦里也会笑。

苍籽啊苍籽——

玉蚕轻悠悠地叹了一声,便抱起蛾宝,将乳头塞进蛾宝花骨朵似的小嘴中。蛾宝狠命吮着乳头,玉蚕柔软的心中泛起一阵酸楚,骂了句:“饿狼相!就像你爹!”

玻璃窗那块长方形的靛青稍许浅淡一层,愈发的新鲜,泛着丝绸般的光泽,就像娘围单上的素缎补丁。前日,娘搭蚕架时勾破了围单,玉蚕道,镇上小卖部有卖现成的围单,各种花式花样,也不贵,头两块钱一条,叫苍籽帮你带回来。娘却不舍得花那两块钱,从被柜里翻出一卷素缎,候着边裁下长方的一块,补上了。那卷素缎是当年娘评上十大蚕娘时县政府奖励的,是供娘压箱底的。

乡下的天空就是跟上海的天空不一样,玉蚕茫然地想着。三年前,玉蚕去上海服侍突发脑梗的大姨娘,她睡在客厅的沙发上,清早醒来,从宽大的落地窗望出去,天空是混沌的灰白,像淘米的泔脚水。香萍你就日日看那淘米泔脚水去吧!玉蚕的胸口像被人撕了一块,痛得她直蹙眉。抬手在蛾宝的小屁股上拍了一掌,小祖宗,轻点,没人跟你抢。

香萍是玉蚕娘家邻居小姊妹,前年去了上海投远亲学美发。昨日,娘拿给玉蚕一条包装精致的儿童裙装,说是香萍送给蛾宝的见面礼。玉蚕惊讶道:“香萍回来啦?”娘淡淡回应道:“听讲回来办喜酒,宿在县城宾馆里,新郎倌讲是上海人,口音又不像上海人。”

玉蚕听到楼下灶间里木柴噼啪爆裂声,水瓢哗啦舀水声,慌忙用脚踹了下苍籽,催道:“娘在烧水了,快起来。”

苍籽起床的姿势是令人陶醉的,鲤鱼打挺一般,边说道:“我早醒了。”

玉蚕撇撇嘴:“方才还鼾声如雷呢。”

苍籽便将热烘烘的脑袋拱到玉蚕怀里,像是要跟蛾宝争食一般。平常这般情状,玉蚕心比蜜甜,任由他作闹。这会却觉得腻烦,一把推开他道:“弄醒了她,你背她上山!”

蛾宝噙着乳头睡着了,玉蚕慢慢将乳头从她嘴中抽出。小棉被一裹,抱着她下楼去。楼梯是粗糙的水泥板,一边的扶手还没来得及装。玉蚕抱着蛾宝,尽量靠着墙,小心着脚底,一步一步下了楼。

娘起这幢楼,燕子衔泥筑巢般,积了点钱,起两面墙;再积点钱,再起两面墙。娘心中的憧憬是起一座三层琉璃瓦带前后阳台的漂亮小楼,娘是为玉松争这张脸。现如今楼已盖到两层,二层楼原计划的三间卧房,仅收拾好一间,平常玉松从学校回家时睡,这几日便让玉蚕一家住了。

娘从灶间端出两海碗堆得冒尖的米面,道:“先垫垫饥,回来再吃正餐。”米面在当地又叫“沙姆面”,专给坐月子的妇女吃的。娘做的米面里有虾米、笋丝、鸡丝、蛋皮、梅干菜,味道鲜美。玉蚕坐月子时,三餐都吃不厌。

玉蚕将蛾宝交给娘,端起碗肚子已经饱了。见苍籽呼哧一口就吞进去小半碗面,便从自己碗里挑了一半给他。苍籽也不推却,呼哧呼哧,几下子就“横扫千军”了。

娘抱着蛾宝摇晃着,哼着的笃板小调当催眠曲。玉蚕和苍籽背起竹筐一前一后相跟着进山了。

2

千年不变的是山里的雾帐,描画出瞬息万变的山里的景致,引逗着文人骚客们留下多少传世佳句。玉蚕嫌雾把人的眼光隔断,压抑得人喘不过气。苍籽却兴致蛮高,拉开嗓门唱起来:“弟兄二人出门来,树上喜鹊成双对,喜鹊从来报喜讯,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回——”苍籽唱了梁山伯,扭回头看看玉蚕,等着玉蚕接唱祝英台。玉蚕白了他一眼:“省点气力吧,摘了桑叶,你还去不去县城啦?”

苍籽呵呵一笑道:“你同意我去竹器厂上班啦?”

玉蚕朝他背脊上搡了一把,恨声道:“你想得美,我是让你去竹器厂回头那个母夜叉的。你当我不识她十字坡的人肉馒头?”

苍籽苦笑道:“人家孙厂长看中我的手艺,一番诚意邀我加盟。每月有固定工薪,开发新产品还可以提成。你想想,我一个人又要做又要卖,一年能赚几个钱?你娘的屋还未盖全,我们自己的屋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盖呢!这原是桩求都求不到的好事,倒被你说成母夜叉十字坡打劫了!我说玉蚕啊……”有几句埋怨的话,涌到舌尖又吞回去。苍籽舍不得让玉蚕生气,宁愿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。

玉蚕听着苍籽的脚步声重了起来,格登格登地蹭得小石块窸历索落往下滚,晓得他心里不痛快。苍籽编竹器的手艺在剡溪两岸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,玉蚕当然晓得这个机会对苍籽来说是多么重要。可玉蚕十二分地不喜欢那个孙厂长神采奕奕的模样,不喜欢她眉飞色舞地跟苍籽说话的腔调,更不喜欢苍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,聚精会神听她讲话的神态。况且县城离他们村好几十里地,苍籽若去竹器厂上班,就得住宿县城,一个礼拜方能回来一趟。玉蚕追着苍籽的脚步默默走了一阵,忽然就迸出了一句:“我为了你呢?连上海都放弃了呢!”

苍籽没有回头,很大声地道:“你放心,我今天就去回头孙厂长!”

玉蚕投出那句话时,自己也吓了一跳,三年了,蛾宝都五个月大了,原以为早灭了做上海人的念头,哪晓得那个念头从来没死过,只是悄悄地蛰伏着。

3

三年前,玉蚕差一点就成了上海人。

大姨娘是玉蚕娘的表姐,十七岁时,为了逃婚,偷偷乘船沿剡溪跑出大山,参加了抗日流动宣传队,后来又参加了新四军,解放后进上海当了干部,县城档案馆里还挂着她的照片。大姨娘自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,儿子女儿一个接一个出国留学,结果宽敞的公寓里只剩下大姨娘夫妇两个老人了。那年大姨娘突发脑梗阻,大姨父写信到乡下讨救兵,想找个贴心的亲戚服侍大姨娘,娘决定让玉蚕去上海大姨娘家帮工。娘捏着玉蚕粗糙的手,望着她晒得黑黑的面庞叹道:“娘晓得亏待了你,你表姐不在姨娘身边,姨娘喜欢姑娘,她会待你好的,在上海替你安排个去处也说不定呢。”

玉蚕是乖巧的,温顺的脾气,勤快的手脚,很讨姨父姨娘的喜欢。喝了半个多月上海氯气味很浓的水,玉蚕的面孔就泛白,透红了。大姨娘捏着玉蚕的下巴横竖打量着,道:“这张俏脸要是有哪个导演相中,不定又是个刘晓庆巩俐呢。不要回去了,姨娘想办法让你学个手艺,有合适的人嘛,就成个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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